《她的世紀》[她的世紀] - 她的世紀第2章 第2章在線免費閱讀

這年年底,阿奉招工回城了,唯成分論的年代,她沒辦法跟別人比,她知道的好多人都被招到東寧的好單位去了,而她被招到她父親商場附近那個紡織廠里當女工。

四班三運轉,早班7點進廠下午4點下班,中班下午4點進廠半夜1點下班,夜班1點進廠早上7點下班,早班中班45分鐘吃飯時間,上三個班休息一天。一個月開十七塊錢工資,她把十五塊錢都給了培雲。她想把她欠培雲的都還清了。

剛上班,她爭強好勝,總想超額完成任務,超額完成也沒有獎金,有領導的好評,有先進稱號。

兩人一組工作,她在前車值車,後車的摞紗工給她供線桶子,她為了多完成產量,把車開得很快,甚至連吃飯時間也不關車,到食堂去火速打飯回來一邊看着車一邊吃。後車跟她合作了幾天就受不了了,跟她說了幾次,爭奈她根本不聽,她只想當先進,還要拉後車到領導那兒去評理。領導自然會誇獎她工作積極。

後車被她害得從上班忙到下班,一分鐘也不得閑,跟她說她也不聽,後車開始偷偷給車上裝磨壞了的壞桶子,阿奉一開車紗線就斷頭,她就得關車接頭,後車便能偷懶休息了。幾次下來,阿奉想到是後車弄的鬼,她去問後車,後車懵然無知道:「不知道啊,都是好桶子啊。」被磨壞的桶子和好桶子根本看不出差異。總是斷頭的壞桶子都被集中在壞紗房裡,槽筒工會重新用機器把棉紗纏到線軸上。後車是專門去壞紗房找了壞桶子來不斷裝到車上的。阿奉抓不住後車現行,沒辦法只能把車開慢,然而後車並沒有因此停止裝壞桶子,但後車經驗老道,因為完不成任務她也得受牽連,所以她總是裝一裝停一停,總能讓阿奉剛好完成任務,自然了,剛好完成任務是當不了先進的。

阿奉不僅跟後車有矛盾,跟對班也有疙瘩,有一次阿奉下夜班時對班來接班,車上有好多個斷頭,還是後車搞的鬼。後車下班走了,她不好意思走留下和對班一起接線頭,接了十幾分鐘也沒接完,阿奉上了一夜班實在太困就和對班說了一聲下班走了。對班很生氣。到下一次阿奉來接班時,對班和阿奉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阿奉不知道車上有很多紗沒接頭空放着,她一開車就斷了20多個頭,她趕緊把車關了接斷頭,這個班阿奉少了一千多碼產量。她吃了個啞巴虧,在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一邊接頭一邊罵人,紡織廠的車間噪音喧天,誰也沒聽見她罵了什麼。

可是阿奉從來都不是軟柿子。

過了幾天,阿奉接班時專門早去了半個小時,車間里沒有人,基本上離下班15分鐘大家開夠產量就都關車到更衣室休息去了。她悄悄到壞紗房找了兩個不同砂支的桶子,左顧右盼沒人,迅速裝到了車上。然後把車開了,紡了幾十碼,她又把車關了,她去叫來了教練,指着剛織的那幾十碼布讓教練看。教練去後車檢查桶子,不同紗支的桶子顏色各個不同,教練輕易就發現了那兩個與別的不同的桶子。

雖然對班極力撇清說桶子不是她裝的,是後車裝的。後車也高聲辯解說她根本不可能裝上錯支桶子,但到底是不是一個疏忽裝錯了,連她自己也不敢肯定。紡織廠的規定,只要出現質量問題,值車工摞紗工同時扣錢,那個月發工資時,對班和後車都被扣了5塊錢。

只收拾了對班,無辜連累了對班的後車,卻便宜了自己的後車。不過前後車三個月倒一次,因此阿奉一點也不着急。等三個月後,她再按後車的辦法如法炮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她就這樣和對班和後車無休無止地互相整治。

是李國安先有意於阿奉的。

她倒是經常在車間里見到李國安,他是電氣科的,平時在車間里走來走去檢查電路,卻從來沒注意過他。有天快下班時,她師傅何春清在更衣室找到她,何春清三十齣頭,長一張猴子臉,說起話來一雙眼睛滴溜溜轉。阿奉剛摘下工帽,頭髮油餅一樣粘伏在頭上,何春清幫她把頭髮抖抖松,看周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笑着問阿奉:「阿奉你今年22了吧?」阿奉嗯了一聲。何春清又問:「談對象了沒啊?」阿奉想起了有助,但是她和有助已經完了,她對不起有助,她的表情有些惆悵。何春清看着她的臉色猜不透是什麼意思,正在琢磨該怎麼問,阿奉搖了搖頭道:「沒有」。何春清立刻笑逐顏開:「家裡沒給你介紹啊。」阿奉有點煩,道:「沒有」。何春清拉起阿奉的手放在自己兩手間,把頭探過去聲音低低地鬼鬼祟祟地道:「電氣科的小李李國安你知道嗎?」阿奉知道她可能要說這些,卻沒想到是李國安,不免有些失望。印象中李國安又瘦又高,走路有些聳肩駝背,總是陰沉着臉。阿奉點了點頭。何春清笑道:「小李他叫我來問問你的意思,他說從你剛進廠他就看上你了。」阿奉不自在地低下頭,眼睛不知道往哪看。何春清觀察着她,停了停道:「他比你大5歲,今年27,小李他們家成分好,根正苗紅。人家還是南方人,湖北的。」

第一次出去,阿奉穿了她最好的衣裳,也不過是工作布銅盆領外套,藍粗布褲子和一雙黑布鞋,裏面穿着厚毛衣毛褲,所以略顯得臃腫。李國安穿着黑色的半舊中山裝勞動布褲子和解放鞋。兩人走在路上一直離開兩尺遠,誰也不看誰。李國安幾次靠近阿奉,阿奉都走開了,笑着道:「你走路怎麼老擠人?」他們沿馬路走了半個多小時,果然已經是春天了,才過春節身上的衣服就嫌厚了,走了這一會子路渾身都沁出細汗。阿奉抬起頭,正是彤雲滿天的黃昏景色,月亮也升起來了,蛋青的薄薄的圓片浮在天邊,讓人疑惑是陰天里的太陽。李國安問阿奉:「阿奉,你餓不餓?」阿奉今天休假,白天也沒好好吃飯,又走了這麼長的路,她笑了笑道:「有點。」李國安指了指前面道:「拐過去有家餃子館,我們吃餃子吧。」還沒等阿奉回答他又笑道:「我真是,也沒問你愛不愛吃餃子。」阿奉點了點頭道:「行。都可以的。」

兩個人面對面在餃子館坐下了,阿奉才看清楚李國安的臉,從前沒仔細看,原來李國安是濃眉大眼高鼻樑,就是嘴唇太薄,有點癟嘴相,骨感的四方臉,大咬肌短下巴,五官過於集中,擠逼在一起,俗話說的「沒長開」,一笑咬肌就硬邦邦兩坨堆在面頰,不過還算漂亮。阿奉突然心情好起來了,不自覺的面色也舒緩了。李國安一直措意觀察着她,看她嘴角有一絲笑意就問她:「笑什麼?」阿奉啊了一聲抬起頭,和他四目相接,尷尬地笑道:「沒什麼。」李國安問她家住在哪,她告訴他在鳳儀東街。李國安便道:「那挺遠的,你下中班上夜班路上害怕嗎?」阿奉笑道:「怕什麼?怕鬼嗎?」李國安哈哈笑起來,雙眼銜住阿奉緩聲道:「怕男人。」阿奉突然想起了什麼,接口道:「上次我下中班有個人跟了我一路,我都嚇死了,那人也膽小,始終跟我保持着同樣的距離,我騎得快,他也騎得快,但也不追上來。幸虧我離家不遠了,我在門前停下把車子弄進門時,他就撐着車子站在不遠處看着我。我回去後趴在門縫上往外看,他還站在那。」「那後來呢?那男的知道你住哪了,沒再跟過你嗎?」「沒有。」她剛說了沒有,又覺得太喪氣,便又說道:「我來回倒班,他可能搞不清楚我上什麼班,興許在門口等過,沒等着吧。」李國安一直看着她,她突然注意到他在笑。剛才那話她是想暗示自己不是沒有吸引力,但未免讓人覺得她希望那個人再跟蹤她。

好在餃子這時端上來了。

李國安看了一眼餃子,讓夥計拿了一隻小碗過來,他端起阿奉那盤餃子,用筷子抵住餃子,把盤子側傾着,小心地把餃子里沒控乾淨的麵湯潷到小碗里,又用筷子把餃子一個個撥撥開,說道:「這家餃子味道很不錯,就是撈餃子總不把湯控乾淨,如果不控出來,餃子一會兒就泡蔫塌住了。」阿奉又笑了,她覺得他是個細心的男人。她甚至覺得,他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吃過餃子夥計端上來兩碗麵湯,阿奉嘬着嘴一點點吸溜着滾燙的麵湯,李國安不喝,只把阿奉睃在眼裡,阿奉發現後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怎麼不喝湯?」李國安笑道:「我不愛喝下餃子的麵湯,下餃子的麵湯糊着油,半天也涼不了,把嘴都燙爛了也沒見喝多少。」阿奉笑了笑,也不好意思獨自喝她那碗湯了。

第一次見面阿奉想不能和男的呆時間太久,所以當吃完飯李國安提議「去公園裡轉轉」時她說晚上同學要來家裡。

李國安又說要送她回去,她不好再拒絕就和他一直走到了她家巷口,她停下腳步道:「就送到這兒吧」。他知道她怕街上的人說閑話,畢竟他們也沒確定關係。就笑着和她說了再見。

第二次見面阿奉就坐到了李國安的腿上。

上次回去後,她心裏空空的,沒有什麼不平靜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她只覺得不討厭他,聊聊天做朋友也不壞。她喜歡漂亮的男人,李國安算是符合她的要求。但喜歡不喜歡都不要緊,她想逃離這個家,培雲的這個家,李國安是一條出路。

他們倆在公園裡閑轉,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隻大湖邊,大湖是幾年前**發動全市中學生挖的,取名青年湖。走了好久兩人都有些累,他們就坐到湖邊涼亭的木條長凳上。天快黑了。他們是吃了晚飯才到公園裡來的。望着緩緩流動的湖水,李國安突然恨恨道:「我真不想回家去。」阿奉驚訝地回頭看他,昏暝暮色中他的臉色更加陰沉甚至陰鷙,他緊皺着眉頭,雙眼無助地望着阿奉,阿奉問他:「你怎麼了?」李國安嘆了口氣,神色頗凝重地道:「我的家庭很複雜。」阿奉沒做聲,等着他說下去。他停了半晌方道:「我現在這個媽不是我親媽!」阿奉有一秒鐘的震動,她想她的雖然是親媽,可連後媽都不如!

「我四歲我媽就死了,我爸帶着我跟繼母結婚,繼母也帶着兩個孩子,我爸和繼母又生了三個孩子,本來那個家我就只有我爸一個親人,誰知沒幾年我爸也死了。五個孩子都是那女的生的,只有我是多餘的……」

阿奉沒想到李國安竟然有這樣凄慘的身世,連帶着她自己也有一種身世之感,她的家庭也好不到哪去。李國安猝然抓住阿奉的手,激動地說道:「我都27了。她從來也不幫我問媳婦,從來都不管我。」阿奉想抽出手,李國安抓得更緊了:「阿奉,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真的。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能陪着我,我想和你組織一個家庭,我們倆的家,就我們倆。」阿奉心裏有什麼東西被他點着了。李國安眼巴巴地望着她,用祈求的聲音道:「阿奉,能讓我抱抱你嗎?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阿奉呆住了,她竟然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所有?他拉她站起來,讓她坐到他的腿上,他摟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的胸口,他像她的兒子。

他們倆談戀愛實在沒地方去,左不過是公園飯館,公園是近年才新建的,草木蕭疏,空曠荒涼,入夜後冷颯颯鬼森森。整天在外面下館子開銷又太大。兩人都覺得她家也不能去他家也不能去,他們都想有一個他們倆的家。

他們五一就結婚了。

先是李國安提了四色茶禮去拜見她父母,接着是雙方父母見面。見面那天,李國安和他繼母還有同父異母的小妹來阿奉家。李國安的繼母是一個乾癟的老太太,和培雲一樣是一輩子沒工作的舊式女人。阿奉在此之前去過李國安家裡兩次,李國安就是要氣氣他繼母——你不給我找媳婦我自己也能找到,而且不差——倒不是要問她的意見。阿奉在想像中一直以為李國安的繼母和培雲是一路性子的,見了面卻發現她是個冷淡卻客氣的老婦,說起話來有氣無力。或許正是因為生分才客氣。當然李國安也來過阿奉家幾次,從培雲的臉色阿奉能看出來,她是滿意李國安的,甚至從培雲的口氣里阿奉聽出,培雲驚訝於就憑阿奉也能找到李國安這樣的人。所以當著培雲的面,阿奉總是指使李國安干這個干那個,她要讓培雲知道,並不是她高攀他。

李國安繼母的心思可能跟培雲一樣,希望自己不待見的養子早點成家走人,卻也從不主動給他找對象,培雲不給阿奉找是實在不想管阿奉,而李國安繼母不給他找是不想擔責任。既然兩個當事人已經這麼願意了,他們也樂得坐享其成。所以兩下里都極客氣,都希望這樁親事能順利做成,彼此都拿出了最大的熱情給對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不住地誇獎對方的孩子,也不着痕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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