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紀》[她的世紀] - 她的世紀第1章 第1章在線免費閱讀(2)

們家是和咱們群眾打成一片,怎麼會難為咱們呢?」培雲在圍裙上擦了擦沾滿麵粉的雙手從柜子里拿出煙雙手遞給董連明,又划了根洋火給他點着。敬和抽旱煙,家裡總備着一盒煙敬人。

董連明深吸了一口,仰臉吐出煙霧,笑道:「培雲同志,我記得你是地主家庭出身吧。」培雲的笑臉突然掉下來,像一腳踏空了樓梯,只一瞬她又撐出一張笑臉道:「我也是受害者,我可從來沒剝削過貧下中農。我也是受害者,我16歲上就被我爹賣給……」董連明剪斷她的話鋒:「面擀好了嗎?吃完飯下午去掃大街去。你和劉參強的老婆還有王連奇的老婆都去,一點鐘。」

敬和看了培雲一眼,極其輕微地向她搖了搖頭。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戴高帽子、掛牌子遊街、跪在台上挨批挨斗……五年了,這樣的日子沒有頭。

敬和在1949年以前當過國民黨鎮長,就是這個鎮,現在這個鎮已經由鎮升成縣又升為市了。他是從農村出來的,讀完四年晚小到城裡來找事,因為能寫會算,在當時的國民黨鎮**找了份文書的工作,工作出色,人緣又極好,1948年底他被組織部任命為鎮長。是上級要求他們集體入的國民黨。

1949年鎮**全員遣散,為謀生他做了個小攤販,解放後一大批國營紡織廠在這座城市興建起來,敬和就在其中一個廠子附近撐了個小百貨攤,靠這份小買賣維持一家子生計。1954年公私合營,他被分到這廠子附近的一個商場里做售貨員。三反、五反、鎮反,一系列的運動他都沒有受到牽連,因為**調查他的歷史,他沒有民憤。但在這場席捲全國的文化革命中他被判定為「歷史反革命」,連同他的子女也都成了黑五類。

當天夜裡敬和回來時已經十二點多了。一家人都沒睡。培雲不讓他們睡,雖然新林和阿芬第二天還要上課。他們倆也睡不着,都擔心父親的安危。看到父親無恙回來阿芬和新林握着嘴打着哈欠各自回房睡覺去了。

即使敬和滿臉都被塗著厚重的油彩也能看出他臉色不好,培雲打來一盆水拿着皂角伺候他洗臉。阿奉走過去站在培雲和敬和面前,憋了好一會兒方道:「我在鄉下有對象了。他家就是那村上的。我不想回城估計我也回不來了。」培雲就像沒聽見似的,問敬和道:「他們沒打你吧?」敬和搖了搖頭。培雲聲色俱厲道:「你們那商場就沒一個好人!整天這個讓你替他值夜班,那個讓你替他值夜班,欺負你把你當傭人,到了批鬥會上不念一點平日情分,一個個爭先恐後有的沒的渾說揭發你。」敬和在商場里,那些同事每天對他頤指氣使呼來喝去,「老頭,去把廁所掃一下」、「老頭,我進去睡會,你守着」、「老頭,你今天幫我值個夜班「,敬和經常上一整天班又替別人值一晚上夜班第二天又接着上班,沒一分錢加班費。65歲還不能退休,美其名曰「留用」。他那個直屬領導,去年過年進貨時給家裡買了頭羊,把羊放在貨車上一同拉回來,他叫敬和去卸貨,敬和剛拉開車門,那頭公羊一下子衝出來犄角頂到敬和胸口上,敬和仰面摔倒在地,一伙人在旁邊哈哈大笑。快一年了他腔子還疼……敬和嘆了口氣,無奈地緘默着。他突然看到阿奉還站在面前,問道:「阿奉,你剛說什麼?」阿奉眼神來回飄忽,吭哧吭哧躡嚅道:「我在鄉下有對象了,他想跟我結婚!」

培雲一時間轉了好幾個念頭,嫁到鄉下遠遠的才好,二瘋子回城還不知道要跟我怎麼作對。不知道是個什麼人,本來嫁到農村就丟人,要是過不成再跑回來簡直要把臉藏褲襠里了。找對象也不找個知青,竟然找個農民?!她一邊給敬和洗臉,一邊淡淡問道:「什麼樣的人啊?他家是貧農嗎?」阿奉被問住了,他家是地主。她冷笑道:「我這樣的成分,還想找個什麼樣的?他家是地主!」索性理直氣壯吐出來,氣氣他們。「你真是要人命,你拿根繩子弔死我跟你爸算了!你是看這個家過得還不夠壞非得把這個家徹底毀了?」對於培雲的反應阿奉早有心理準備,她睃了培雲一眼,嗤笑道:「地主怎麼了?不是跟你一樣么?」培雲把毛巾遞給敬和,面對阿奉笑道:「你弄清楚,別聽董連明那狗日的扯他娘的驢㞗,我是貧下中農!土改前我娘家就早沒地了,早被我爸那老雜種吃喝嫖賭抽鴉片煙玩光了!」盆里的水已經變成墨黑的泥湯子,敬和把毛巾扔到水裡,轉過身道:「阿奉,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啊!你下鄉三年了,眼看着就要回來了,怎麼能找個地主呢?」培雲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這次敬和跟她是一條陣線了。阿奉冷笑道:「眼看着就回來了?能回來早回來了!我這輩子都別想回來了,誰讓我是反革命的後代黑五類呢!」培雲要伸手要扇阿奉,被敬和拉住了。阿奉咬牙切齒地沖敬和揮着拳頭咆哮道:「我真是被你害死了!在學校被人攆在屁股後頭罵,紅衛兵也不要我!你到底幹了什麼反革命的勾當你交代啊!你為什麼不交代啊!你害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你到底要害我害到什麼時候?!你以為我這樣的出身別人願意要我?除了成分有問題的,誰會要一個反革命的女兒?!」敬和氣得嘴唇直發抖,上下牙齒忒楞楞碰敲着,站在原地好久沒出聲,培雲幾欲掙脫他的手上去打阿奉,都被他死死按住了,半晌,敬和道:「我害了你,但你不能再害自己,地主無論如何不能嫁!」

折騰了一晚上,全家人都睡下了,阿奉定定地躺在床上,她睡不着,她這次請了三天假回來過中秋,她恨不得現在就走,可是躺在床上想什麼都帶着一絲甜蜜的哀愁,彷彿一切都是鬧着玩的,不是真的。她腦子裡事情太多,可她無法集中精神,那一股瞌睡的力量總要把她拉到黑甜鄉去,她想她回去該怎麼對有助說,她得把他的錢還給他,不能欠他的錢,她誰的都不欠。她甚至有一絲慶幸父母沒同意。

第二天是中秋節,培雲的小妹翠雲帶着孩子提着自做的月餅從鄉下來了。培雲姊妹8個,她行三,是大女兒,翠雲是老幺,她跟小妹雖然年齡懸殊,卻最親厚。翠雲比培雲小19歲,今年26,丈夫雖是農民卻是部隊轉業下來的有工作。

姐妹倆在灶房裡做飯時靜悄悄的,培雲講究大,做飯時不能說話,害怕說了不幹凈的話被食物納入人要吃壞肚子。平日她在廚房裡做飯孩子走到跟前說一句話,她總兇巴巴地驅趕:「走過!走過!」阿奉陪着表妹表弟在堂屋玩,姐弟倆一個6歲一個4歲,阿奉素來不喜歡小孩,加之她正心事重重,懶懶地應付着他們倆。鄉下的孩子穿得比他們還要敝舊破爛,而且特別饞,見什麼都想吃,培雲從柜子里拿出1毛錢給阿奉,叫她到街頭的合作社去買幾塊水果糖回來。

中午敬和新林阿芬陸續回來吃飯,阿芬雖然14了,還未脫小孩子的習性,街坊鄰居都喊她「小土匪」,她帶着表妹表弟在院子里玩了好一會兒官兵抓賊和大官娶親。雖是中秋節,飯菜也和平日沒有兩樣,只是麵條里多了些肉星子。培雲早晨五點就把阿奉喊起來讓她去肉食公司買肉,因為過節,門前買肉的人排成了長川,阿奉來得早還排在隊伍中間。肉都是從肉食公司後門拉進去,八點多售貨員從店鋪裏面才剛卸下一片排門,人群便發了瘋似的蜂擁而入,阿奉被人群夾着擠着推搡着,也拚命地往前擠,她捏着一斤半肉票,是一個季度的。店鋪里的鉤子上懸掛着的一排肉轉眼之間就賣了大半,前面一個人把肉票和錢往案板上一拍氣喘吁吁道:「一斤一級肉。」售貨員高聲道:「一級肉完啦!」也是為了讓後面的人聽到。一級肉最肥,四級肉差不多是純瘦的。這時候人們肚子里沒油水,都愛吃膘厚的肉,倒還不捨得把肥肉吃了,都煉成大油——炒菜用、夾在饅頭裡吃。阿奉買了一斤半二級肉回去,培雲看到後未免失望,撇嘴道:「買個肉都揀沒人要的!」培雲先給敬和下了面,敬和吃完就趕回去上班了,他們做售貨員的中午只有吃飯時間沒有午休。吃完飯阿奉說她想上街逛逛,就一個人出門了。午飯後照例要睡午覺,阿芬帶着文英文雄姐弟去她的卧房,新林回自己卧房。培雲和翠雲並肩躺在炕上。炕頭小柜上放着兩隻小碟,分別盛着幾塊翠雲拿來的月餅和幾隻培雲從柜子里取出的皺蔫的蘋果,培雲不管得了什麼零嘴吃食都愛攢着,攢到快壞了才拿出來吃,一輩子都在吃壞東西。

「阿奉在鄉下找了個地主的兒子,要跟人家結婚。」培雲閉着眼睛道。

「阿奉是不是糊塗了?怎麼能找個地主呢?」翠雲朝內轉側了一下頭顱看着培雲,枕頭裡的蕎麥皮附和着她的動作撕拉撕拉響。培雲枕的是石頭枕頭,她從來都枕石枕頭,她說枕別的頭燒。

培雲鼻子里冷哼一聲道:「她腦子就沒正常過,從小就是個瘋子。這你是知道的,她小時候家裡就不敢來個人,一來人她就哭個不了,怎麼哄都哄不住!」

翠雲不想討論阿奉是不是瘋子,她接着剛才的話頭道:「那你得好好勸勸她呀姐,可不能眼看着她行差踏錯。」

培雲冷笑道:「昨天半夜你姐夫挨批鬥回來,她問都沒問她老子一句,直接就說她要嫁給那地主,死不要臉!嫁到農村去一輩子當農民。蠢貨!」陪雲忘了自己也是農村出身,但她立刻意識到她妹子也嫁在農村,就又裝作不經意地說:「農村也沒什麼不好,不像在城裡糧都不夠吃,可誰能想到她竟找了個地主呢?」

翠雲沒吭聲,停了半晌方道:「阿奉下鄉也三年了,眼看就要回來了,她也21了,你託人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給她說個對象,她自己一比較,自然心思就活動了。」

培雲立刻道:「我可不敢給她找對象,她那挑肥揀瘦的性子我伺候不起!去年你姐夫不是給她說了一個,家裡成分也好,她就看不上人家,人家能看上你就不錯了你還嫌人家長得難看?她就想找個漂亮的!整天還愛笑話人,這個那個都不入她的眼。她也不想想她那脾氣誰受得了!」

翠雲不便說什麼,畢竟是人家的女兒,她如果幫腔,培雲又要維護。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笑道:「姐,我手笨,你後晌幫我把文雄的衣裳裁一下,我把布拿來了。小孩子長得快,做大一點。」培雲有一台蝴蝶牌縫紉機,翠雲每次來城裡都會帶些活讓她姐姐幫她做。培雲的女紅裁剪遠近聞名,平日里街坊間婦女姑娘們經常拿着活計上門請教她。能做得不好嗎?她是大女兒,自小的生活就是做飯洗衣洒掃女紅,伺候一家子人。她雖是地主家庭出身,家業卻早被她父親敗光了,她父親連私塾都沒讓她進過,她不識字,只會寫自己的姓,她和敬和都姓張。16歲上她被父親賣給一戶有錢人家,給那家肺癆的兒子沖喜,婚後只得三天,新郎就暴斃了,她在娘家守寡三年,經人介紹和比她大20歲同樣鰥居三年的敬和結婚。敬和前頭有一個兒子,他和培雲結婚時那個兒子正在隔壁省會城市東寧上政法大學,每次放假回來都把培雲當僕人用,好在工作後再不回來了。

培雲咬牙切齒道:「想起那縫紉機我就氣,真是三歲看到老,老二真是生下來就有瘋病。過年呢,我給她才做的新棉襖,她穿上就出門瘋跑,門口正挖下水道,那麼寬的壕溝她就往過跳,一下掉到溝里,對過劉家兒子把她拉上來了,剛下的雪那壕溝里都是泥,她全身沾滿了黑泥,我把她打了個臭死,落後她趁我不注意用剃刀片在縫紉機上使勁劃口子!我氣得大罵天打五雷轟,也真是奇了!那天天晴的連一絲雲都沒有卻突然電閃雷鳴,二瘋子披個麻袋片躲到牆角里,嚇得渾身打擺子。真是呵!老天都要收她!」

這話翠雲已經聽了不下十數次了,她沒吭聲,咳嗽了一聲打掃喉嚨,又略伸縮了下腿腳調整睡姿。院子里靜悄悄的,9月已經聽不到蟬鳴了,窗戶上下了布帘子,暗沉沉的,好一會兒沒說話,兩人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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